上世纪80 年代左右,母亲去青岛出差,带回来一捆绿瓶子,瓶上写着“青岛啤酒”。我们花了半个小时才把瓶盖打开。酒微黄,泡沫细密,父亲喝了一口,看着呆呆的我们,说,像马尿。又给我一口,酸酸涩涩,是没觉着好。可当那捆啤酒喝完的时候,父亲上了瘾,他说,这酒寡淡,回味甘甜,像君子。
那时候家里条件不算好,父亲隔三差五去打散装啤酒,用塑料袋一摇一晃提回来,倒在开水杯里给全家喝。每到喝酒的时候,他就有些忧伤。母亲嘲讽他:“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?”
父亲经常对我说:“对一个人好就可以了,但不必太好。”这句话,我现在大概也能理解。人世间,有恩,才有怨,密极则生疏。父亲其实是个情感很厚重的人,他有着文人特有的敏感和细腻,再加上出身贫寒、早年丧父,后来又接连失去了几个重要的朋友,才有了那么多的惆怅和孤单。然而,恰就是这个缺乏安全感的人,待我极好,甚至有些溺爱,让我的童年感到无比的温暖和踏实。
和父亲不一样,我一直不大喜欢喝酒,但我喜欢唱歌。上学的时候,碰到喜欢的人,我就给她唱首歌。后来结婚了,遇到对脾气的朋友,我就给他唱首歌。仅此而已。
我一直记得我和妻子结婚前的那次约会。我们都喝了一点啤酒,我对她说:“从前我喜欢上一个姑娘,但不敢告诉她,后来室友对我说,要先喝两瓶啤酒,才有勇气表白,然后我就喝了两瓶啤酒。”她睁大眼睛问我:“再然后呢?”我告诉她:“我就睡着了。”她放声大笑,然后又啜泣起来,我慌了手脚。她说:“她哪有我对你好呀,我可以为你笑,也可以为你哭。”
又后来,我长胖了。人都说,心宽体胖。我却知道,胖人没有不敏感的,如果有,也是装的,因为,受尽嘲讽。很多人嫌弃我,善意或不善意地开着玩笑。但我的夫人没有,她除了关心我的健康,不对我提任何的要求,这也是我的福气。
闲愁多了,就想把它写出来。我的触觉很多,会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,但我大都写亲人,父亲、母亲、夫人和孩子。有人问我为什么,我答,不可说。人生很多事都是弄巧成拙,有时候明明是想说,我喜欢他们,最后被理解成人身攻击。这也是我最大的遗憾。我想起了那些朋友们,那时候可以大碗喝酒,大块吃肉的朋友们。年轻时候在一起可以肆意欢快,现在相聚却小心又小心,生怕触动了那颗玻璃的心。我也曾有过要好的异性朋友,现在相处却越来越淡,因为我明白她们其实不属于我,她们有着自己的生活。
人到中年,终须喝几杯啤酒,君子之交淡如水,如果达不到,就淡如啤酒吧。喝啤酒,就想起了父亲,我终于能够理解他的那种孤独和忧伤。电视剧里看来一句话:“情深不寿,过慧易夭。”父亲在去年过世了,病得突然,没来得及交代一句话。我有半年都没走出来。葬礼那几天,就像在梦游;真的梦到父亲的时候,却哭了。因为我敏感地知道,真正对我好的人越来越少了。
偶然的机会去了青岛。上等的旅行刻骨铭心,中等的旅行除了吃什么都不记得,下等的旅行连吃都不记得。但我记得青岛啤酒。我尝到了久违了的甜丝丝的回味。在啤酒博物馆喝杯原浆,在五四广场看灯,在栈桥上吹吹海风,回想过去那些快乐的旧时光,似乎也很惬意。但我发现我真的老了,团队出游的时候,我也很努力地和别人交流,但走着走着就成了孤家寡人,就像人生,就像散场的盛宴。
街口门楣上写着“劈柴院”。我在里面看各色小吃。忽然发觉一个背影,大腹便便,步履蹒跚,很像父亲。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,里面满是啤酒,一摇一晃地走。我一直跟着他走,明知道不可能是父亲,还是想看清他的脸。我看他向右一转,入了一个院子,院里有个戏台子,写着“江宁会馆”,一个小旦咿咿呀呀地唱,底下是宴席。那人走到桌前,从塑料袋里给他的胖儿子倒酒,那神情,舐犊情深。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,我怕别人笑,拿下眼镜擦,却怎么都擦不干净,那种悲伤无可言表。
只愿人生淡如啤酒。